日头爷总算挪了窝。
打麦场边上,二大爷脊梁沟里的汗,不似前些日子淌得那样凶了,一股一股,小河沟似的。他捏着烂草帽檐儿,朝着天边那团刚发了白的日头地儿,“噗”一口吐掉嘴里嚼得没味的麦秸棍儿:“娘的,这秋老虎的尾巴梢儿,到底让咱给攥住咧!”
是咧,攥住了。攥得指头缝儿里都透着股子轻省劲儿。头顶那片熬了多半年的老天爷,原先跟蒙了层热烘烘、油腻腻的灰布帘子似的,捂得人喘气都带着黏糊糊的铁锈味儿。这会儿,那帘子像是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,“哧啦”一声,猛地给扯开了道大口子!吸溜——一股子风,带着点土腥气,带着点河滩里水草的凉润润,打人脖颈子后面钻进来,顺着脊梁骨往下溜,一直溜到脚底板儿。浑身上下,三万六千个汗毛孔,齐齐地打了个哆嗦,舒坦!用俺们豫北的话叫——“得劲儿!”
前半晌,村口那棵老槐树底下,原先跟下饺子似的挤挤挨挨的老少爷们儿,这会儿稀松了不少。三爷趿拉着那双露大拇脚趾头的破塑料鞋,手里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呼扇着,对象不是自个儿,倒是旁边卧着那条吐着长舌头、肚子一起一伏的老黄狗。“瞅瞅,这畜生都精!闻见风头儿变了,连舌头都往回缩缩咧。”三爷嗓门亮堂,唾沫星子喷得老远,“老天爷也憋屈够劲儿了,该换件汗褂子穿穿喽!”
换汗褂子?可不咋地!那伏天里的热,像个蛮不讲理的壮汉,死乞白赖地箍着你,甩都甩不脱。衣裳汗塌了干,干了又塌,后背上印着一圈圈白碱花子,跟地图似的。晌午头往凉席上一躺,那席子都烫腚!翻个身,烙饼一样。吐口气都觉得烫喉咙眼儿。河滩里水浅得能蹚过去,石头蛋子晒得能煎鸡蛋。鸡呀狗呀,全蔫头耷脑,寻个荫凉地儿,恨不得把自个儿埋进土里去喘气。
如今,“伏”这尊瘟神,总算挪腚了!日子也像那刚轧过的新麦秆儿,听着都脆生。
二大娘手脚麻利地从瓮里舀出瓢凉水,“哗啦”倒进搪瓷盆。那水珠子溅起来,在日头底下亮晶晶地一闪,落地上,“滋”一声,冒一小股白气儿,转眼就没了影踪。搁头伏里,这水倒出来就跟倒了瓢温吞汤似的。现在,手指头尖儿一碰盆沿儿,嗬!一股子沁凉的劲儿顺着胳膊肘就蹿上来了!她撩起水洗脸,嘴里忍不住“嘶哈”有声:“透亮!这水喝到肚里,保管不闹肚子!”那眉眼间的皱纹,都舒展了几分,看着年轻了好几岁。连院里那几只瘟鸡,也扑棱着翅膀,在刚泼湿的地上啄啄点点,刨食儿都比往日欢实。
村西头的老磨盘,晒了整个伏天,烫得能烙饼。二嘎子他爹——老蔫儿叔,晌午趿拉着鞋过去,背着手绕着磨盘转了两圈,伸出巴掌,试探着往那青石面上按了按。咦?他眉毛一挑,嘴里“嘿”了一声,竟一屁股坐了上去!先前谁敢?腚挨上去,非烙出个大水泡不可!他眯缝着眼,瞅着远处天边那几丝被风扯得细细长长的云彩,慢悠悠地卷着旱烟卷儿。那架势,别提多舒坦,像个巡视完疆土、终于得闲的大将军。
风也懂了事。不再是伏天里那黏糊糊、懒洋洋、有气无力的“热扑脸”。它变得干脆了,利索了。打北边河套那边刮过来,越过刚收了棒子、显得有点空荡荡的田地,掠过树梢头。树叶儿“哗哗”响成一片,不再是蔫嗒嗒的呜咽,倒像是在拍巴掌,透着股子爽利的欢实劲儿。吹到人身上,也不再是之前那股子腻歪人的闷热,变成了清凉的流水,从头到脚给你“唰唰”地洗了一遍,汗毛都给熨帖得顺溜溜的。吸一口,直通肺管子,五脏六腑都透着清亮!
地里头的庄稼,更是不会糊弄人。玉黍蜀(玉米)顶着红缨穗子,腰杆拔得溜直,那棒子撑得外面的苞叶都咧开了嘴,露出一排排金灿灿、鼓囊囊的牙。豆棵子黑绿黑绿,豆荚儿鼓绷绷的,眼看就要炸开。连田埂上乱长的野草,那绿的颜色也深了,沉了,不再是伏天里被烤得发白的蔫儿绿,透着股子沉稳厚实的劲儿——秋意,就是这么悄没声儿地,从根底下染上来的。
晌午饭头,二大娘家灶屋里飘出的味儿都不一样了。伏天里,人没精神,饭食也凑合,多半是凉面条子就蒜泥黄瓜,图个省事。今儿个,铁锅沿上冒出腾腾的热气,带着股浓油赤酱的香!二大娘正炝锅哩!葱姜蒜瓣儿在滚油里“滋啦”欢叫,爆出焦黄的边儿,香气直往人鼻孔里钻。案板上,刚切好的五花肉片子,肥膘透亮,红白相间。“出伏啦!贴秋膘!”二大娘嗓门亮,掂着大铁勺,翻炒得锅里头“噼啪”作响,热气腾腾糊了她一脸,她也顾不上擦,眉眼间全是笑模样。那烟火气儿,那油香肉香,混着新钻进来的凉风,在院子里打着旋儿。蹲在灶房门口剥蒜的二闺女,鼻翼翕动着,忍不住咽了口唾沫:“娘,真香!”连院墙上探头探脑的日头光,看着都比先前温柔了几分。
天擦黑,空气里的燥气儿,像被谁拿大笤帚,“刷刷”两下给扫走了大半。坐在当院里吃饭,不用再拿蒲扇紧着呼扇赶苍蝇蚊子(蚊子也少了!),晚风凉丝丝地拂过,胳膊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。惬意!抬头看天,那天色也变了。不再是伏天里那种混沌沌、灰扑扑、热气腾腾的铅盖子似的天。它变得又高又远,像刚被河水洗过一遍的青石板,干净,透亮。几颗早起的星子,贼亮贼亮的,早早地缀在了东南角的天幕上,眨巴着眼,看着地上这刚得了救的人间。
打麦场角落里,堆着伏天里晒得崩裂开几道缝的老石磙子。三爷背着手溜达过去,拿脚踢了踢那裂开的石头缝,对着里头黑洞洞的地方,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宣告:“老伙计,你也歇歇吧!伏尽了,燥气泄了,你那心火,也该跟着凉快凉快喽!”
是啊,伏尽了。这场旷日持久、熬人心血的闷热仗,终于鸣金收兵。日子熬过了那个顶顶难熬的“坎儿”,像是从热鏊子上翻了个身,落到了凉丝丝的竹席子上。筋骨缝里那点被蒸烤出来的黏腻、烦躁、憋闷,正被这越来越浓的凉气丝丝缕缕地抽走。筋是筋,骨是骨,气是气,神是神,重新归了位。
风还在吹着,掠过树梢,穿过田野,钻进家家户户的门洞窗缝。吹得人心头那点积郁,也跟着飘飘悠悠散了。二大娘端着一簸箕刚蒸好的死面饼子出来,热气腾腾,白花花地晃眼。她瞧着当院那棵叶子被风吹得“哗哗”响的老枣树,树枝上已悄悄缀上了些青白色的小点——枣儿快上糖色了。她咧开嘴,露出缺了半边的门牙,冲着风来的方向,像是跟谁吆喝,又像是自个儿叨咕:
“出伏咧!紧着点儿凉快吧您呐!秋头子,露头咧!”
那声音,嘎嘣脆,带着新麦的香气,带着河水的凉润,带着熬过长夏后如释重负的敞亮劲儿,撞在土墙上,落在青石阶上,打着旋儿,融进了这辽阔又爽气的豫北平原的黄昏里。日子,就这么脆生生地,翻篇儿了。
富灯网-富灯网官网-哪个证券公司好一点-广东股票配资提示:文章来自网络,不代表本站观点。